沉默的大多数-王小波

摘自:《王小波全集(杂文)(第一卷):沉默的大多数》 — 王小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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所谓十六条,是中央颁布的展开“文化革命”的十六条规定,其中有一条叫做“要文斗,不要武斗”,制定出来就是供大家违反之用。

两个十几岁的小姑娘,躲在后花园里,半夜三更作几句诗,都忘不了颂圣,这叫什么事?仔细推敲起来,毛病当然出在写书人的身上,是他有这种毛病。这种毛病就是:在使用话语时总想交税的强迫症。

然后我又猛省到自己也属于古往今来最大的一个弱势群体,就是沉默的大多数。

这些人保持沉默的原因多种多样,有些人没能力,或者没有机会说话;还有人有些隐情不便说 话;还有一些人,因为种种原因,对于话语的世界有某种厌恶之情。我就属于这最后一种。作为最后这种人,也有义务谈谈自己的所见所闻。

我现在写的东西大体属于文学的范畴。所谓文学,在我看来就是:先把文章写好看了再说, 别的就管他妈的。

有各种各样的镜子可供检查自己之用:中国的传统是一面镜子,外国文化是另一面镜子。还 有一面更大的镜子,就在我们身边,那就是沉默的大多数。这些议论当然是有感而发的。几年 前,我刚刚走出沉默,写了一本书,送给长者看。他不喜欢这本书,认为书不能这样来写。照 他看来,写书应该能教育人民,提升人的灵魂。这真是金玉良言。但是在这世界上的一切人之 中,我最希望予以提升的一个,就是我自己。这话很卑鄙,很自私,也很诚实。

我相信这不是我一个人的经历:傍晚时分,你坐在屋檐下,看着天慢慢地黑下去,心里寂寞 而凄凉,感到自己的生命被剥夺了。当时我是个年轻人,但我害怕这样生活下去,衰老下去。 在我看来,这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。

“文化革命”之后,我读到了徐迟先生写哥德巴赫猜想的报告文学,那篇文章写得很浪漫。 一个人写自己不懂得的事就容易这样浪漫。

假如让我举出自己最不善良的时刻,那就是现在了。可能是因为受了一些教育,也可能是因为已经成年,反正你要让我去解放什么人的话,我肯定要先问问,这些人是谁,为什么需要帮助;其次要问问,帮助他们是不是我能力所及;最后我还要想想,自己直奔云南去挖坑,是否于事有补。这样想来想去,我肯定不愿去插队。领导上硬要我去,我还得去,但是这以后 挖坏了青山、造成了水土流失等等,就罪不在我。

新奇、一切有趣,发现了终极真理,根绝了一切发现的可能性,我就情愿到该智者以前的年 代去生活。这是因为,假如这种终极真理已经被发现,人类所能做的事就只剩下了依据这种真 理来做价值判断。从汉代以后到近代,中国人就是这么生活的。我对这样的生活一点都不喜欢。

据说这个答案经全体贵妇讨论,一致认为正确,就是:“女人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人爱她。” 要是在今天,女权主义者可能会有不同看法,但在中世纪,这答案就可以得满分啦。

我也有一个问题,是这样的:什么是知识分子最害怕的事?而且我也有答案,自以为经得起 全球知识分子的质疑,那就是:“知识分子最怕活在不理智的年代。”

怕不被认同

所谓不理智理智的年代,就是伽利略低头认罪,承认地球不转的年代,也是拉瓦锡上断头台的 年代;是茨威格服毒自杀的年代,也是老舍跳进太平湖的年代。

有关理性,哲学家有很多讨论,但根据我的切身体会,它的关键是:凡不可信的东西就不 信,像我姥姥当年对待亩产三十万斤粮的态度,就叫做有理性。但这一点有时候不容易做到, 因为会导致悲观和消极,从理性和乐观两样东西里选择理性颇不容易。理性就像贞操,失去了 就不会再有;只要碰上了开心的事,乐观还会回来的。

从逻辑上说,从一个错误的前提什么都能推出来;从实际上看,一个扯谎的人什么都能编出来。

我现在所教的数学,你们也许一生都用不到,但我还要教,因为这些知识是好的,应该让你 们知道。这位老师的胸襟之高远,使我终生佩服。我还要说,像这样的胸襟,在中国人文知识 分子中间很少见到。

我认为,当我们认真地评价艺术时,所用的标准和科学上的标准有共通之处,那就是 是不依据现世的利害得失,只论其对不对(科学)、美不美(艺术)。

孔孟,也可能是程朱传下来的,那就是自己先去做个循规蹈矩的人,做出了模样,做出了乐 趣,再去管别人。我小的时候,从小学到中学,班上都有这样的好同学,背着手听讲,当上了 小班长,再去管别人。现在也是这样,先是好好地求学,当了知名理论家、批评家,再去匡正 世道人心。当然,这是做人的诀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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